夜色的掩映下,池展在重重屋脊上飞掠,到城门不远处时突然身形微沉,飘然落地,穿行不久,就看到空旷大街上,黑压压一片屋檐下有一点明光尚亮着,他轻轻推了推门,不出所料,果然锁的结结实实。池展站在门前想了片刻,把手从门板上撤回,左手伸进怀里,右手却同时向身后急急一挥,柳叶镖疾射暗巷一角。
只听叮的一声,黑暗里细微的金光一闪,随之便是片刻死寂,池展盯着黑暗中的某一处皱了皱眉,又等了少顷,只见拐角里竟一瞬之间亮起了比刚才炫目百倍的寒光碎影,无数极细极碎的寒光像火星飘落在干柴上,猝然跳起冲天火焰燃烧黑夜,又像是渔人用钢丝铁钩严密织就的一张罗网,扑面而来!
这更胜刚才数倍的扑天暗器,更像是对刚才那一击的警告报复,饶是池展身手矫健,面对如此突如其来且覆盖极广的袭击,也绝不可能全身而退,更何况他如今还带着伤。他还未来得及做出动作,便已有两枚错骨钉触到他的衣襟了,当即心下大骇,正要急退,却觉颈间又有一股寒意森然乍现,他慌乱中前后左右皆不得退,正是心念电转的时候,又听夺的一声,再回首时眼前的金光正如流星坠落般簌簌而落,发出一阵悦耳的叮当响声。
池展后背生了一层冷汗,急忙转头看去,只见一个瘦削身影此刻正在他身后两丈远处背对着他持剑而立,由于夜色浓重,所以他只能看到月光笼罩在那人身上的淡淡光晕,拉长的影子从那人脚下一直蔓延到了他身前,那人一动不动的站着,只有头发和衣摆在夜风下轻轻飘动,倒愈发显得虚幻飘渺了几分。
池展全身紧绷的等了一会儿,没有暗器再次射出,那人也一直站着不动,他心下犹疑片刻,正要开口询问这人身份,谁知还未开口这人却自己先转身了,他这一转身,池展才看清他衣服上的五叶竹心纹,顿时大松口气,笑着喊道:“萧宗主大半夜的不睡觉,出来散步吗?”
萧寒杉抖了抖手里的剑:“今天晚上是吃的多了点,出来消消食。”
池展缓缓踱过来:“那这食消的可是久了点,现在这时分正是百鬼夜行的时候,遇上了可就麻烦了,这不?在下运气就不是很好,偏偏遇上一个。”他指着地上的箭头无奈道。
萧寒杉握剑的手动了动,月光映出的寒芒从剑柄处缓缓下移,划过整个剑身,他望向黑暗中的某一个方位,平静道:“外面的鬼交给我,你进去便是。”
池展嘴角的笑意依然不变,可眼中的神色却慢慢庄重起来,与萧寒杉对视片刻,抱拳正色道:“多谢。”说完再不废话,一个纵身跃进墙檐,转瞬不见。
大门之内是个很幽静的院子,院子里种着几棵榕树和花槛,绿意葱葱,中间有一条青石小径,一直延伸到正厅门前,池展站在小径中间,并未进屋,四下张望一圈,对着虚空喊道:“有事找你们。”
话音落下,毫无动静。池展也不急,就静静的等着,片刻后方才有个人不知从何处飘然落下,那人似不太情愿现身,落地后冷声冷气道:“有什么事竟找到我们头上来了?”
此时站在池展面前,一身白衣胜雪的玉立身影,正是霏絮。
池展微微一笑,一边慢慢走向她一边道:“若非大事,我岂敢劳动你们大驾。”
他这一走近,霏絮的目光扫到他的右手袖口,淡淡道:“你受伤了?”
“的确很久没有受伤了,这点伤就当活活血了”池展轻轻挽了挽护腕,把血迹遮住,“萧寒杉一直守在外面吗?还是赶巧了,来这一次就被我碰上?”
霏絮却不接他的话,目光冷冷移开:“寒蝉的畜生可不是一般的阴寒之物,这些年在它嘴下见血的人没一个活下来的,就连少主被它咬了,都不得不入定散毒,你倒是轻松的很。”
池展闻言却只是嘿嘿一笑,浑不在意道:“霏絮就是霏絮,就算光线如此昏暗,也还是能一眼就看出来是寒蝉的手笔,我想瞒都瞒不住。不过这伤虽棘手,却也还有转圜的余地,一时三刻还是撑得住的。倒是我刚刚问你的问题,你还没回答我呢。”
霏絮道:“他一直在,不光是他,他整个萧家都在。”
池展听到萧寒杉把整个萧家的人都安排在外面,却也不意外,了然道:“也是,现在在里面生死徘徊的是他弟弟,他不守着谁守着?风姑娘耗费修为半刻分不得神,正需要有人护法,他这个差事倒是领的明白。不过这样一来,霜雪来这里追你们,他们岂不就遇上了?你们可现身了?萧寒杉修为深厚,耳聪目明,要是被他看出霜雪与你们早有交情,这可就不好办了。”
霏絮冷笑道:“若真被他发觉了,你又打算怎么办?为了隐藏我们与鬼域之间的关系,杀了他吗?”
若是放在之前,他的确会这么想,也会这么做,但现在不一样了,萧寒杉是萧寒枫的亲哥哥,而萧寒枫……明眼人都看得出来,峰主对他极为看重,那可是峰主一生之中仅有的一个生死之交,那关系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了,他要是敢把萧寒杉杀了,那不就是置峰主于不仁不义之地吗?要真这样,他也就不用再见峰主了,直接自刎谢罪算了!
池展心下左右为难,迟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,霏絮则用眼角斜睨着他,唇角勾起一个不屑的弧度,讥诮道:“他连城门都没进来,萧家从何得知?”
池展这才转忧为喜:“看来是我多心了,这千植堂有你们在,定然不会出事。”
霏絮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:“这药是你讨来的?”说着就要扔还给他。
池展赶忙摆手:“是我讨的没错,不过我是给你讨的,你不用给我。”
闻听此言,霏絮的表情这才终于有了一点波动,奇道:“你知道我用不上这东西的。”
池展道:“我当然知道有风姑娘在,你们哪用得着解药这种东西,可是你们有本事,别人可就不一定了,更何况现在风姑娘已经入关,根本滕不开手,把药给你,是想让你拿去给仙门百家解毒的。等解了毒之后,还有一个忙要你帮。”
霏絮眯起眼睛:“帮忙?”
池展道:“对,那个人今晚要来了,还得麻烦你去接应一下。”
霏絮冷哼一声:“那你呢?”
池展道:“我今晚要回烟澜,这边的人手白天就已经全部撤走了,我是最后一个,现在这座城里就只剩下你们两个自己人了,不然我也不会来找你们。”
霏絮把药瓶递给池展,决然道:“少主已将我二人拨给了小姐,现在我们的主人是小姐,清渺峰从前和我们没关系,现在更没关系,我凭什么帮你?”
池展早料到会如此,但还是不免一阵尴尬,推推搡搡的又把药瓶塞了回去,好言劝道:“我知道,我当然知道,所以我平时才从来不找你们啊!这次不是实在没办法了吗?那人虽是峰主请来的,但也是个桀骜不驯的厉害主儿,若没有人镇场,怕他也察觉出峰主身边已无人驱遣,到时他若反噬峰主,那峰主岂不危矣?你可要想好了,峰主现在还困在苍山里,受没受伤,受了多重的伤都不好说,而且那该死的残影还放了十万恶鬼出去,不说没人捣乱就已经够严重的了,再添个人捣乱,你是想峰主死在苍山吗?”
霏絮拒绝药瓶的动作突然停下了。
池展眼神一亮,话锋一转,赶忙拍上了马屁:“我知道峰主平日里待你们与众不同,你们身份贵重,清渺峰那么多兄弟峰主都交给我管,可唯独你们却是被他亲自藏着护着,从不愿你们现身人前,也不给你们派清渺峰的杂事,我见了你们也没有一次不客气的吧?虽然我们之前没说过几次话,但大家同侍一主,彼此之间的交情还是心照不宣的,所以你该知道我若不是真的没有时间了,又找不到别的人顶替,是绝对不会来劳动你们的,更何况这还是为了峰主,你们不在乎清渺峰,那峰主呢?峰主总不能不管吧?就当江湖救急了好吗?”
霏絮沉吟片刻,把药瓶直接放在青石地板上,丝毫不为所动:“我接到的死令是保护风净瑶,在命令更改之前,其他任何人的死活都与我无关。”说罢也不管池展是否还有别的话要说,便头也不回的走了。
池展看着她的最后一抹衣袂消失在黑夜里,无奈之中竟还带着一丝笑意,低声喃喃道:“果然是被派来保护风姑娘的人,真的不为任何外力所动,死守命令,没有辜负峰主所托,看来峰主挑人还是有一套的。哎呀,只可惜……他这千挑万选的忠诚现在却偏偏帮不上自己,只能他自求多福了!”他也不再强求,摇了摇头,转身离开,走到药瓶旁边时兀自喊了一句,“把药倒在城外的瀑布下即可。”话音落下,人也已不见了。
血滴落在地上,化开一圈又一圈的红莲,身体虽然冷的快要结冰了一样,可周围却又像燃起熊熊烈火般的炙热,眼前的血滴不知从哪一刻起就被红色的火光包裹住了。冷,热,又冷又热,他的眼睛愈发模糊,拄着地的剑一个不稳,脱手歪了下去。
叶零落惊呼一声,赶忙扶住了他,她抬头望去,只见四周全都是火,在一片赤红火海中,她依稀看见有一只长着三只脚的浴火凤鸟在他们头顶挥舞翅膀,不断高鸣着。随着那凤鸟鸣叫一声,周围火势便更肆虐一分,它那燃着火的翅膀似乎要将这世上最毒的火全部扔向他们。
举目猩红,茫茫无望,这是叶零落此时唯一的感觉。
“我刚才给你的灵力,还有吗?”一个微喘的声音突然在她耳边响起。
叶零落双眼瞬间亮了起来,没人知道此时此刻这个声音使她多么振奋,在这个几乎让人绝望的死地中,他是她唯一寄予希望的人,可她刚刚清楚的看到连他似乎也力有不逮了,所以她刚才很惊慌,可现在那个声音又响起了,她知道他还有办法,他还没有放弃,此时她心里竟然很不合时宜的有了一个想法:他就是那样的人啊,不论情况有多糟糕,自己有多虚弱,他总还是能气定神闲的说出让人无比安心的话,似乎这世上根本没有能让他畏惧慌乱的事情,在他身边的人可以完全放心,跟着他一定不会有事。这是一种很神奇的能力,而这种能力也最容易让世人心甘情愿的拜服他,所以他注定是天之骄子、人中龙凤。可是,她又突然想到,在这种能力的背后,他究竟又付出了什么呢?是什么样的经历让他有了现在这样的心性和气魄,她想不到,也不敢想,因为凭她多年来的流浪经验,她知道那一定很惨烈。
“有。”她回过神,答的很言简意赅。
上官羽闭上眼,似乎轻轻舒了口气,他捡起散落在地上的七根琴弦,将叶零落的手和自己的手紧紧绑在一起,然后十指相扣,力道虽不大,但已是他仅剩的最大力量了,他的气息还是很稳:“好,一会我让你走,你就运起全身的灵力往天上那个洞里冲,有多快飞多快,听到了吗?”
叶零落的手颤了一下,满目惊骇的盯着他的脸,似乎已惊的说不出话来,只能用眼神表达她对这个令人匪夷所思的命令的质疑。
上官羽自然感觉到她手上的震动了,转头看向她,眼里没有丝毫面临生死的急躁和催促,反而是沉静温和的,他抬起手怜惜的抚了抚她的脸颊,擦去她脸上的血渍和泥污,眼里是极具耐心的柔和,擦完后抿唇一笑,用安慰的语气道:“放心吧,有我在,不会有事的。你尽管去,我保你会完好无损的出来,信我。”
语气虽轻,但叶零落知道他既然说了,就一定不会有事,但她还是迟疑了,上官羽原以为是她不信自己,回过头想想,那么大个黑洞洞的漩涡,她只是个小姑娘,而且还是个毫无灵力的普通人,害怕也是正常的,要真是他说一句就信他了,那才不正常,遂也没说什么,暗自摇了摇头,陷入沉默。半晌后,叶零落却突然开口了。
“我信你,可你,信我吗?”
叶零落深低着头,半边脸在火光的映照下看不清表情,上官羽略带惊讶的转头看她,只看到她紧咬着嘴唇,眼睛里有微芒偶尔闪动,一双小手紧紧握成拳头放在膝盖上,好似要把衣服抓出一个洞来。
上官羽几乎没有犹豫,脱口道:“信。”
只有一个字,平平淡淡的一个字,既没有灌注感情,也毫不郑重的一个字。就好像有人问你“吃了吗?”你回答“吃了”一样。
叶零落的身体猛地僵住了,她霍然抬头,颊上已有两行清泪珠串般的落下,她没有说话,不知道是没话说还是说不出,上官羽也没有说话,两个人就只是静静的盯着对方,此时此刻,叶零落知道,即便自己什么都没说,上官羽也知道她顾虑的是什么。
上官羽依然淡淡的看着她,除了一个信字,什么话也不多说,面上还是温和却带些疏离的笑,他总是这样,好像什么都不足以真的让他的情绪泛起波澜,他也从不在乎别人的感动或仇视。一切在他那里都平淡的很。
“走吧。”随着一声轻喝,叶零落还没缓过神,身体就已被带起,直朝天上那黑云翻滚、一眼望不到底的漩涡冲去,然而还未等她调动起所有畏惧的情绪,眼前的火幕便已充斥了她整个视线,成千上万的火团朝她迎面扑来!
她闭上了眼睛,可就在此时,周围烈焰呼啸的声音却突然消失了,身体的灼烧感也顷刻退去,她像是中途被人强行拉入了另一个世界,脑海中闪现出一个全新的画面。
画面中是一派青山绿水,一个白衣白须的老人负手站在山崖前,手指微微蜷动,不知在捻算着什么,而他身后还站着两个人。其中一人剑袖白袍,身姿挺拔,看上去约莫二十出头,手上握着一把青钢剑,单单是往那里一站,就称得上器宇轩昂一词。另一人则是个四五岁的稚童,浓眉大眼,粉雕玉琢,摇摇晃晃的站在那白袍青年身边,一双大眼睛眨了又眨,满是懵懂。
“唉!”老人发出一声叹息,“仙魔双根,命带凶星,若非登仙,必定堕魔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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