尘香住愁:第五十七章 心上霜(2/2)
“四个点!大!我赢了!给钱给钱给钱!”
此时正兴奋的猛拍桌子,上窜下跳收银子,嘴咧的像个傻子似的人自然就是上官羽的贴身小跟班池展了。
前日苍山的那场混战中为了让各大宗门安然撤退,上官羽独自断后,拖住了黄泉和易临两个**烦,可也因此没来得及在那场爆炸之前逃出来,直到爆炸的那一刻都没人看到他出来过,如今他是不是已经被炸的尸骨无存了都不知道,而这个与上官羽关系最为亲密的亲随,本应该是最着急的那个人,此刻却在……赌钱?!
蓝衣书生无奈的叹了口气,摇摇头走进去,十分头疼道:“这一天一夜里,你该不会都是在赌骰子吧?”
池展听到蓝衣书生的声音,终于抽空把脑袋从赌桌上抬起了一下,见是他来了,忙不迭的打招呼,只是嘴角的笑和收钱的动作却丝毫没停:“晋元,你回来了?快快快,坐下休息休息,辛苦了,辛苦了。”说着一脚踢开旁边的玩伴,把倒在地上的凳子拽了过来,递给晋元,“只赌了一小会儿,就一小会儿而已,真的。”
池展一边陪着笑脸一边心虚的答着,嘴角的讨好笑意愈发尴尬,最后似乎连自己也觉得说不出口了,只得赶紧换了个话题:“你明明一早就进城了,怎么这会儿才到?我的人在城门看到你,和你同时回来的,他都和我赌……喝完一盏茶了,你也太慢了。”
晋元打眼看了一眼被池展他们铺了满满一层骰子、碎银和各种用做抵押的随身物件的桌子,扶了扶额,默默走到旁边一张干净的桌子旁,给自己斟了杯茶:“路上遇到一桩不平事,顺手帮了个忙,所以晚了。”
池展听完了然一笑:“唔,原来又打抱不平去了,这次救的又是什么人啊?路边乞丐还是卖花姑娘?唉,这种小事也就你乐意管,换成我,我连看都懒得看一眼,自己的事都还忙不过来,谁还有心思管他们?你啊,就是太爱管闲事了,也不知道你一个大男人,哪里来的这么多妇人之仁,也不怕管出麻烦来。”
晋元却对池展的揶揄并不在意,甚至连妇人之仁这个词的意思都懒得跟他争辩,只是一边喝茶一边自顾自道:“是啊,就是因为我的妇人之仁,才能让你们那至今都生死不明的峰主有了点音讯,现在想想他又不是我的峰主,我着个什么急啊?真的是太多管闲事,来来来,我也玩一把,可得好好放松一下。”说着就去抢那五六个大汉手里的骰子,自己也挤了个位置坐下来,瞧这架势真打算好好玩上几把。
池展一听他有上官羽的消息,立刻精神一振,两步抢上前去把骰子硬生生从晋元手里扒了出来,双眼放光道:“你说你打探到峰主的消息了?怎么样?他处境如何?”
他问的是处境如何,而不是是生是死。
晋元刚才只是见池展态度玩笑,才顺着他的话茬也玩笑了一句,这会儿见他问的认真,自己也深知事态的重要性,便不敢再卖关子,直截了当的把昨晚所闻所见和他说了一遍。
池展听完陷入了沉默,久久没有说话。
晋元神色变的严肃起来:“你若想找上官,跟着那十万恶鬼是最好的机会,听残影他们的对话,上官此时正伤重,连走出苍山的力气都没有了,若真遇到那十万恶鬼,怕是凶多吉少,错过这次机会,他恐怕……”
池展依旧没有说话,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打着窗棂,眼睛毫无焦点的盯着外面的一片霜檐,看似空洞却又似乎有微弱光亮隐隐闪动,辨不清深浅,又过了半晌,他才轻轻呼了口气:“有些麻烦了。”
晋元动作一顿:“怎么?你解决不了那十万恶鬼?”
池展转头张了张嘴,似有什么话要说,可终究还是没说出口,斟酌片刻,点了点头:“算是吧。”
这回晋元可是真的疑惑了,虽然十万恶鬼听上去挺可怕的,但那也只是对于普通的仙宗来说,清渺峰可实在不该解决不了,那可是位列四岛三峰之一的仙宗之首啊!就算一人杀十只,那他手下那些人都足够了,而且这可是救他们峰主,按理说战力更该增长才是,为何会说解决不了?
“十万恶鬼很棘手吗?集你们清渺峰众人之力都不行?”
池展挑挑眉:“当然可以,什么狗屁的十万恶鬼,名字倒是起的唬人,其实也就是数量比较让人头疼,单打独斗那的确是可怕了点,搁我也胆寒,可要论集体作战,我们清渺峰根本不拿它当回事!一顿饭的功夫保准把它们打的死的死逃的逃!”
晋元茫然道:“那为什么你还说麻烦?”
池展听到这句话,高高提起的一口气顿时噎在胸口,竟上也上不来下也下不去,鼓着腮帮子挣扎了半天,似乎要辩解些什么,可最终似乎发现自己也实在是没什么好辩解的,只得干咳一声,默默扭过头错开晋元的目光,咽了口唾沫道:“因为,他们现在已经不在这里了。”
晋元以为自己听错了:“你说什么?谁不在这里了?”
池展十分认真的又重复了一遍:“我说,清渺峰现在已经全部撤出去了,昨晚我就把他们都遣回烟澜了,现在这里就只剩下我们几个了。”
“!!!”
晋元这次真的愣住了,这会儿他才知道为什么昨晚黄泉离开的时候,他的人没有去拦,当时他还在想可能是因为池展也知道城中有残影的人,就算出手拦了也未必拦得住,所以索性就按兵不动,不做徒劳消耗,可现在看来,完全是他自己想多了,人家不拦是因为根本没人可派!敢情从昨晚到现在,人家就一直在唱空城计!他刚要开口询问池展为什么在这个节骨眼上把人撤走,这完全没理由啊!池展却好似早就料到他会这么问,抢先解释道:“我知道你要问什么,我只能说下注的又不是我,筹码自然也不是我想放哪就放哪,别把我想的多有权利,就算我能调遣再多的人,清渺峰最终服从的也只是那一个主人。”
晋元一下就听出了这番话的弦外之音,愕然道:“你的意思是……”
池展笑着对他摇了摇头:“峰主是一定要救的,只是不是现在,现在我们谁都救不了他。”
晋元:“为什么?”
池展淡淡道:“因为现在苍山里也如外面一样,只是里面覆上的不是冰霜,而是一层青芒,也是剧毒。之前也有不少仙门百家的人念着峰主的相救之恩,帮忙进去找过峰主,可进去的人全都中了毒,而且都没能救过来,就连上官家的人都被迫撤了出来,现在还徘徊在山脚下,进都进不去。我,自然也进不去。有心无力啊。”
晋元听完之后却出人意料的没有丝毫惊慌,而是异常镇定,或许是因为比起刚刚池展自己把人撤走这个消息来说,眼下这个消息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,就在这时,帘子外面传来一声巨响,似有什么东西被人从外面扔了进来,众人一惊,来不及继续说话,互视一眼就急忙奔了出去。
这一出去就看见大堂中央的地上躺着五个身穿扶云流水袍的修士,这些人全都面朝下,一动不动的趴在地上,而原本已被晋元关上的大门此时却洞开着,几道轻风吹过,卷进了不少寒霜。
晋元走上前翻开了那几人,看清他们的面门后眼神却蓦地一亮,这几人分明就是刚才在大街上为难那病弱先生的秦氏修士,有一个算一个,都躺在这了,一个都没落。他立刻探了探他们的颈脉,发现他们竟已气绝,而且身体还是温热的,应该是刚死不久。他们刚刚还好好的,怎么一转眼的功夫就死了?杀他们的是什么人?又为什么要把他们丢到这里?
晋元又把他们仔仔细细的检查了一遍,并未发现任何外伤和被灵力震击的痕迹,所有的一切都很正常,可他们的人又的的确确是死了,他们到底是怎么死的?
晋元单手摩挲着下巴,实在百思不解,又盯着他们的身体看了好几遍,可当视线再次移到他们心口的时候,眼中却突然闪过一抹异色,他试探着把手伸向他们的心口位置,想要剥开衣服探进去,却在最后一刻被冷眼旁观的池展拦住了。
池展紧握着晋元的手腕,他的表情从一开始就是淡淡的,明显对这几个尸体并不感兴趣,可不知为何,此时的他却突然谨慎了起来,他轻声提醒道:“先别动。”
他见晋元果然不动了,这才松开握着晋元的右手,然后手腕轻轻一抖,袖中一支暗金镶边的柳叶镖就如灵蛇般紧贴着小臂滑下,滑至掌心时恰被弯曲着的食中二指轻轻一捻夹在了指间,双指顺势伸直,晋元只看见一道微弱的光弧一闪而过,再定睛时池展指尖已稳稳立着一截两寸长的雪亮锋刃了,动作一气呵成,熟练的就像这柳叶镖也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似的。池展双指轻夹着柳叶镖,挑开了一个修士的衣襟,镖刃对准锁骨,作势就要一条直线划下去。晋元见状大惊,忙拉住他,急问:“你这是干什么?”
池展理所当然道:“开膛破肚啊。”
“他死都死了,你还要开他的膛?”
“不开膛怎么知道他怎么死的?”
“那……你也该先试试别的方法,这上来就开膛……也太不人道了。”
“死都死了,还管什么人不人道,反正他又感觉不到。”池展丝毫不为所动,反而觉得晋元婆婆妈妈,也不知他这些顾虑是从哪来的,撇了撇嘴,不再看他,还没等晋元说出下一句话,手下就利落的划出了一条血线,然后把肚皮往两边一扒,里面的内脏瞬间展露无遗。
晋元原本觉得太过残忍,在池展豁开肚子的那一刻就把头扭到一边不去看了,可却突然听到池展惊呼了一个“咦”,这才忍不住好奇转过头来,这一转头,两人就都呆住了。只见那原本该血流如注的整个肚子此时却并未流出几滴血,反而只有伤口处沾了点红,而且还很快凝固了,连肚皮都没离开就变成了血块,里面更是干净的离谱,并未有半点污秽之物溢出,只因为这人的内脏竟全都被冻住了!
心,肝,脾,肺,肠全都被一层冒着寒气的冰层包裹着,透过冰层甚至还可以清晰的看见各个器官。那深浅不一的肌肉文理,形状各异的轮廓,纵横排列的骨架,和仿佛依旧鲜活的血红色,它们就像被封在一面镜子里,生动却又不可触摸,宛若一件绝美的艺术品,毫无瑕疵。
池展正盯着这令人叹为观止的奇景发呆,却突然感觉手上迅速蔓延上一阵寒意,他心中奇怪,低头一看,正有一层薄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柳叶镖的刃尖向上蔓延,转眼便在他指尖凝了一层冰碴。他赶紧丢了手里的柳叶镖,那枚通体被冻住了的玄铁镖在落地之时伴随着一声轻响,竟瞬间碎裂,只剩一地碎渣。
晋元登时出了一身冷汗,后怕道:“好险!”
“内脏全都冰封,皮肉却仍然温热,好高明的杀人手法。”池展看着自己的手,神色晦暗,“看来有人跟着你回来了。”
晋元虽然自信一路上并未发现有人跟踪,但他前脚刚进门,后脚就有人送上了这么大的礼,这绝不是巧合,遂也不争辩,将尸体用衣服盖好,沉声道:“他们已经在试探你了。”
池展自然明白晋元的意思,苍山那场爆炸之中,仙道、千秋阁、流火岛、鬼域一同奔逃,不论敌友都受到了归虚纳灵暴走的波及,即便逃出来了,大家也都各自有损失,谁也没比谁好多少。现下仙门百家受邪雨所伤,小半弟子暂时还灵力尽失,只能自守家门;流火岛这个墙头草必是察觉到鬼域的心思,一出来就隐了踪迹,可他究竟是逃命去了,还是躲在暗处打算伺机来个回马枪,这可就不好说了,毕竟夜澈这人可是绝不吃亏的;鬼域走了一个黄泉,固然是好事,但谁知又来了一个残影,这后备力量一上来,鬼域应该算是现在战力最充沛的一方了;可最让池展放心不下的却是千秋阁,毕竟不管鬼域和流火岛怎样,好歹都是有迹可循的,可这个千秋阁却是真的完完全全没了消息,实在让人担心,现在这凉皖城里已经没有清渺峰的人了,他们本就是在铤而走险,如果千秋阁再在关键时刻出来捣个乱,任他有多少条命也得尽数丢在这里!
十万恶鬼,遍山毒芒,还有这城中的复杂局势,他这里稍有破绽就会让人生疑,对方难免不会群起而攻,所以这几个尸体就是鬼域用来试探他的,不光是试探,也是挑衅,他若避而不理,最多不过一天一夜,残影必会看出端倪,届时怕就什么都瞒不住了。
而这一切还不是因为主帅不在,要是现在坐镇的是上官羽,残影还敢这么玩?说到底就是欺负他没人做主呗!
晋元垂眸思索良久,有些欲言又止,犹豫片刻,最终还是问出口了:“这些到底是什么人?他们杀人手法狠决残忍,花样百出,根本不是千秋阁的作风,他们好像比千秋阁更会杀人。明明有一支强大的势力,却还要用千秋阁作掩护,不肯以真实身份示人,如果这样一股势力不被人发现的话,它恐怕会是比千秋阁更可怕的潜在危险。而且……他们似乎还与上官渊源颇深?你们到底在做什么?”
“你早就看出来了,对吗?”池展淡笑着看他,并未遮掩什么,直接坦言道,“他们的确不是千秋阁的人,可他们的真实身份我却不能说,不是我不愿告诉你,而是清渺峰的嘴都长着一条舌头,峰主没授意过的事,就和我们没关系。所以这件事,你问我可是问错人了,如果你真想知道,何不直接去问峰主?届时由他告诉你,岂不比我说的明白?”
闻听此言,晋元自然明白了这是他们的门规所限,当下心中了然,不再追问,只道:“你们既然早就知道,为什么还任由他们作大至今?不会出事吗?”
池展微微一笑:“这世上有很多事本就不是我们能解决的,与其说破,两败俱伤,不如各自对峙求个平衡,还可保下几年安稳。放心吧,只要峰主还在一日,他们就一日不会与仙道撕破脸,且拖延着吧,峰主今年也才十七岁,起码未来几十年里总是没问题的。”
晋元点点头:“我明白了。”
池展轻眯着眼盯着地上的尸体看了一会儿,却没有部署的打算,径直走回桌边,兀自沏了杯茶,若有所思的轻啜起来。
半晌后,他突然起身,对身后的下属道:“你们都回烟澜吧。”说完望向晋元,“还得托付你一件事。”
晋元伸手端起他刚刚沏好,还冒着热气的残茶,也不顾忌是他喝剩的,直接就往嘴里送:“千秋阁经苍山里的折腾,也是元气大伤了,现今虽不知所踪,但也绝对走不了太远,我会找到他们的。”说完又补了一句,“你这茶沏的,和你的赌术一样,太烂!”
池展丢给他一个大白眼,兀自走了。晋元放下茶杯,眼角余光瞥到他的背影,突然道:“定个时限,你没回来好去捞你。”
“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,下马威人家都送到家门口了,你要是不用出你那傲人的沏茶功夫,恐怕连城都出不了,还上哪找易临去?”
晋元哈哈大笑:“彼此彼此。”
出门的时候,池展往苍山的方向望了一眼:“非要让我把人都遣走,一个都不留,现在好了,惹一群恶鬼上门,死了也是活该!”他伸手接了风中的一瓣霜花,“恩义凉薄,人心皆冷,是为心上霜。都过这么久了,还是坚信人心皆冷,看来这世上是没人能让他融了心里那块冰了。”